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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三百零二 山雨欲来风满楼(下)

        燕平城华灯初上。

        赵宁跟杨佳妮等人在街上闲逛。

        说是闲逛也不准确,因为杨佳妮的嘴就没有住过。

        无论路边小吃摊的混沌,还是小姑娘们篮子里的串子,亦或是胡人炙烤店的羊肉,哪怕是冰糖葫芦,但凡是看见了,她都不曾放过,可谓是忙得很。

        相比较而言,赵宁才是真正无所事事的那个。一路上他都在看繁华街景,目光里充满欣赏与留恋。

        青楼画阁,绣户珠帘,珍玩珊瑚、宝石毛草随处可见。络绎不绝的雕车,前后相继的宝马,满眼金翠之光,迎面都是罗琦飘香。柳树小巷、花街屋舍里满是各种欢笑声,丝竹管弦之音充斥于茶楼酒肆。

        垂髫孩童四处奔跑,耄耋老人意态悠闲,书生士子摇着折扇出口成章,富家公子、千金的扈从招摇过市,有醉酒的人在街边撒欢,有下差的官吏结伴进入勾栏。

        所谓繁花似锦,所谓岁月静好,不外如是。

        阳光底下的泡沫在没有被戳破时,总是五光十色炫目非常,让人迷醉让人心折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边境风声日紧,百万敌军压境在即,燕平却依然一派和平盛景,好似王师并未损兵折将,此景此景,叫人心生悲切。”周鞅忽然发出了感慨。

        黄远岱嗤地一笑,“莫说京师,就算是寻常州府城池,什么时候不是这样繁华热闹、纸醉金迷了?

        “土地兼并之下,每年流离失所、家破人亡的百姓,可是从未少过。那些每日面朝黄土背对烈日,辛苦劳作的平民,也从来都没锦衣玉食过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鞅没有习惯性的跟黄远岱争论,转头看向赵宁:

        “安思明所部六万人马,在草原一朝丧尽,安思明仅以身免,狼狈逃回雁门关后,不得不闭关养伤......这时候达旦部已经名存实亡,北胡大军不消几日,就会打到雁门关了,宁哥儿怎么还有闲心上街?”

        消息是今日傍晚传回的。

        赵宁在得到这个消息后,既没有召集赵氏长老们议事,也没有做出什么安排,反倒是带着众人出门逛起街来。

        赵宁没有直接回答周鞅,而是指了指正往嘴里塞糖葫芦,吃得腮帮鼓鼓的杨佳妮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此时不上街,下回再见这盛世繁华,再吃这满街美食,就不知是何时了。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、尝不到。”杨佳妮一番话说的含糊不清、云淡风轻。

        周鞅怔了怔。

        片刻后,在赵宁的示意下,众人在街边一家汤饼摊坐了下来。

        据赵宁所言,这家汤饼格外地道,是他年少时,某次与一群纨绔斗殴失利,银子都被对方当做缴获收走,囊中羞涩没了选择的情况下,跟魏无羡等人偶然发现的。

        等汤饼端上来的时候,心思离不开正事的周鞅忍不住道:“达旦可汗离奇遇刺,达旦太子与浑邪王彼此血争,导致两败俱伤,这事一看就是天元部的手笔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如今达旦部战士伤亡惨重,实力大减,达旦太子在天元右贤王的扶持下,绝境逢生重掌达旦部,必然对天元王庭唯命是从。咱们在草原的一根钉子就这样没了!

        “更严重的是,安思明所部六万将士,半数都是上过战场的精兵,现在全都折在了草原,雁门关因之战力大损,接下来要挡住北胡军的进攻,就分外不易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我实在是不明白,达旦部内部打得那么激烈,动静那么大,安思明怎么就没及时探得消息,还中了对方的埋伏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远岱见赵宁没有回答这个问题的意思,便代为推测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察拉罕征服达旦部的一系列布置,做得十分周密,他在达旦太子跟浑邪王相争时,派遣大股修行者在达旦王庭南面封锁消息,不是什么意想不到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虽然打得激烈,但战场都在王庭周围,而且时间短,以天元王庭的实力,察拉罕要封锁消息并不那么难。”

        说到这,黄远岱目光闪烁一阵,沉声道:

        “察拉罕在西域的时候,麾下兵马只有三两万,却能藏在暗处挑动西域诸国反叛大齐,并让陇右军一直无法彻底平定西域,这个人的本事,比之五年前凤鸣山之战时,长进了可是不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鞅点点头,面容肃然道:“察拉罕此人,的确不容小觑。

        “不过我还是有个疑问,天元等部集结兵马,达旦部是早就知道的,他们怎么就没有防范,还落得这么个下场?”

        黄远岱理所当然道:“外部威胁哪有内部威胁严重,只要达旦可汗不在了,对达旦太子跟浑邪王而言,彼此才是最大的敌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鞅难掩愤恨:“强敌都快到了家门口,他们就不能先共拒外敌?!现在可好,内斗耗损实力,察拉罕几乎是兵不血刃就平定了他们!”

        黄远岱淡淡道:“外敌入侵,只要投降,他们就还有活路,做不成可汗还能做个傀儡。内敌不除,性命不保,那可是什么都没了。自古以来,内部的敌人,永远比外部的敌人更有威胁,需要先解决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周鞅张了张嘴,无话可说。

        达旦部是这样,大齐呢?

        对皇帝而言,是不是除掉世家更重要?

        ......

        宫城,养心殿。

        殿中的气氛格外安静、肃杀。

        宋治面沉如水,手里的军报被捏得粉碎。

        赵玉洁低眉俯首,不敢打扰愤怒的宋治的沉思。

        在得到北胡可能大举入侵的情报后,宋治选择了主动出击。当然他没有亲自出面做什么,一切都是由内阁代理。内阁的方法很简单,重用寒门将领的新军,让他们率军出关。至于世家的军队,接到的命令则是镇守关城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安排,当然是要让寒门将领立功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思明出雁门,进驻达旦部,史禄山出辽东,奔袭女真部,王行瑜出西域,大举攻打反叛邦国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个时候,无论宋治还是赵玉洁,都认为防御使的军队,必然能够建功。

        然而这段时间传回的军报,却让人大失所望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思明所部全军覆没。

        史禄山半路遭遇女真王庭骑兵,力战不敌,八万之前屡有胜绩的精锐,一日下来便折损近半,撤退途中又被一路尾随追杀,退回山海关时,仅剩了两万余将士。

        王行瑜所部在攻城过程中,被一支陡然杀出的天元精骑从侧翼突袭,腹背受敌之下,大军溃败,短短五日,接连丢失七城,现在主力折损极为严重。

        安思明姑且不说,史禄山、王行瑜带领的军队,经过了好几年的沙场征战,都是宋治眼中的精锐,是宋治打算用来代替世家统率的军队,为大齐镇守边关,乃至开疆拓土的依仗。如今大战刚刚开始,就接连损失惨重,战力大减。

        史禄山、王行瑜出击时,带走了军营大半将士,现在两人麾下的士卒,只剩下不到开战前的半数。

        北胡军的强悍,远超宋治预料。

        北胡军的行动,也比宋治想象的要严密得多。

        眼下初战失利,北胡大军势必兵临城下,各个边关都会迎来激战。而军力亏损的长城国门,能否挡住北胡军接下来的攻势,就关系着北胡军会不会破关而入,大举杀入河北,乃至中原!

        宋治揉了揉酸疼的眉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大齐皇朝,很可能正面临着开朝百余年来,最大的危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,安思明、史禄山、王行瑜虽然初战失利,损兵折将,但边关皆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天堑之地,只要我们火速调集各地的防御使军队,紧急赶赴边关充实防御,必然能够挡住北胡攻势。

        “等到北胡兵力在关前消耗得差多了,成了疲惫之师,我们就能趁势反击,将他们覆灭在关城之前,甚至是进一步攻入草原,扫荡漠北!”良久之后,见宋治怒火稍减,赵玉洁给出了自己的见解。

        依照她的意思,下一阶段,皇朝仍然是重用寒门将领与防御使的军队。至于世家大族,还不需要考虑。她也不认为,北胡军真能攻入关内来。

        如此一来,内阁将继续发挥统领全局的作用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前两日,朝中刚刚贬黜了几个将门韩式、门第章氏的官员?”宋治忽然问了一句好似并不搭调的问题。

        赵玉洁点点头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年来,每年都有世家族人不是被贬黜就是被罢官,治罪的都有不少,这是她的核心任务。

        虽然世家每年都有新人补充到官员队伍中,但整体上的数量、份量仍然在快速下降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召回吧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宋治站起身,来到大门口,借着大殿地基的高度,负手看向燕平城,说出了三个让赵玉洁意想不到的字。

        “陛下?”赵玉洁不明白宋治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近三年被贬的世家官员,挑出一部分没什么大过错的,让他们右迁回朝。”宋治的声音很平稳。

        赵玉洁面色一变。

        宋治的这个安排,是在向世家示好,同时也在事实上,恢复了一部分世家之势!

        不等赵玉洁说话,宋治接着道:“给赵宁官复原职——五年的时间已经过去,他也该回雁门军了......给予杨佳妮同样的待遇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两人五年前在战场的表现就分外亮眼,如今他们都已经是王极境,应该在沙场发挥更大的作用。”

        面对宋治的背影,赵玉洁咬了咬下唇,最终什么都没说,只是躬身应是。

        ......

        赵玉洁退下后,依然站在门口的宋治,将敬新磨叫到身边,让对方准备一批赏赐,待会儿他要带着去立政殿探望皇后。

        凝望燕平城许久的皇帝,忽然叹息道:“山雨欲来风满楼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朕没想到,大齐皇朝会忽然面临如此巨大的危险。一百多年了,北胡死灰复燃,再度犯我边境,且声势还比一百多年前要更强。

        “大伴,大齐江山会在朕的手里,遭受前所未有的劫难吗?朕会在史书上留下千古骂名吗?”

        敬新磨劝解道:“陛下万勿妄自菲薄。北胡胆敢犯边,我们击败他们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宋治摇摇头,“没有那么简单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当然没有那么简单。

        这些年来,他的精力虽然主要放在皇朝内部,但随着天元大军西征顺利进行、恶化的西域局势始终没有被摆平,他对北胡的警惕心日盛一日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在今日之前,他一直认为防御使的军队,足够稳住边关局面,只要再给他一些年,等到军队完成过渡,百万新军练成,他就能重现开朝之初的北伐,将草原清扫一遍。

        他对大齐的国力有信心。

        届时,天元王庭一定会覆灭。

        但安思明、史禄山、王行瑜的遭遇,犹如晨钟暮鼓,将他从自己的美好幻梦中惊醒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不得不重新审视北胡军的战力,不得不承认,大齐正遭遇百余年来最严峻的外敌入侵形势。

        从萧燕到蒙赤,从细作到大军,从代州出现北胡王极境,到天元大军西征,如今将这些事串联起来仔细思量,宋治对天元王庭再无轻视与偏见。

        他终于能完全正视天元王庭的强大与野心。

        他也终于意识到,长久以来,赵氏对天元军的高度重视与威胁渲染,并非是单纯想要保证自己的地位,而是的的确确基于现实考量。

        当此之际,仅凭还未完全成长起来的寒门,宋治怎么都没有把握战胜强敌。

        他还需要依靠世家,也必须依靠世家。

        “这一战,朕与大齐,都得倾力而为。”

        宋治长吐一口气,目光变得锐利坚定,“内部之争,暂且放到一边吧,自今日起,中止对世家大族的打压,给予他们应有的待遇与尊荣。

        “无论如何,大齐的江山社稷,绝不能坏在朕的手上!”